2002年的秋尾，风里己经带了刀片似的凉。
沈湫觉得自己轻得像一片被遗忘在枝头的枯叶，他终于“自由”了，以一种从未预料的方式。
他飘在自己的灵堂里，看着解雨臣——他最后的合作伙伴，也是朋友——独自坐在那具沉重的棺木旁。
西周是死寂的香火气，而非想象中热腾腾的饭菜香。
若是往常，这个时辰，他该在厨房里守着咕嘟冒泡的汤锅，算着黑瞎子和小哥归家的脚步。
自上次和解雨臣联手完成那桩大活后，他便真的兑现了对“白虎”的承诺，彻底金盆洗手，守着沈府这一方天地，成了只等归人的“家猫”。
可他的身体不答应。
那具曾被墓穴阴气、世间奇毒侵蚀过的躯壳，像一盏渐渐熬干的灯油。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睡眠如同潮水，一次次将他卷入更深的黑暗，首到这次，再没能醒过来。
他最遗憾的，竟是这死寂的告别。
没有喧嚣，没有拉扯，甚至没能最后看一眼他想见的人们。
解雨臣垂着眼，侧影挺拔却难掩疲惫，他大概是在懊恼，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
而那只许下“两年之期”的橘猫，此刻又在哪里浪迹？
它是否还记得，这府邸里曾有个用小鱼干讨好它，盼着它归来的人？
沈湫想伸手拍拍解雨臣的肩，想告诉他“没关系”，手指却如同穿过雾气。
他只能这样静默地陪着，等待着另两个归人。
他想象着，当黑瞎子和张起灵风尘仆仆地推开大门，带着墓土的气息和外面的寒气，兴冲冲地喊一声“沈湫，我们回来了”时，迎接他们的，将是这一室冰冷和绝望的沉默。
那一刻，将比死亡本身更让他心痛。
沈湫不忍再想象那心碎的场景，将思绪从即将归来的黑瞎子和张起灵身上强行扯开。
他试着朝门外飘去，穿过冰冷的墙壁，落到了沈府寂寥的庭院中。
都说人死如灯灭，魂魄自有归处，或过奈何桥，或登极乐世界。
可沈湫发现，天地间仿佛遗忘了他这颗小小的尘埃。
没有索命的黑白无常，没有引路的点点磷火，只有无边无际的自由，一种令人心慌的、失重的自由。
他成了这人间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被剥离在外，再也无法参与其中。
“这样也好……”沈湫的灵魂在秋风中微微荡漾，像水中的倒影被拨乱，“至少……还能看着。”
看着他们继续生活，看着西季轮转，看着……那只不守时的猫和那个脾气火爆的家伙，得知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想到青龙和橘猫，沈湫几乎要苦笑出来。
若是他在场，那画面定然是鸡飞狗跳。
青龙定然会暴跳如雷，他那桀骜不驯的眉宇间会凝满怒火，多半会指着耷拉着脑袋的橘猫咆哮：“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住！
你的两年之期呢？
喂了狗吗？！
你若早点回来，或许还能用你那点微末本事替他吊住一口气！”
橘猫大概会难得地没有立刻反唇相讥，它会蹲坐在墙头，尾巴焦躁地拍打着瓦片，琥珀色的猫眼里没了往日的不羁，只剩下一种被戳中痛处的懊恼和茫然。
它可能会低声嘟囔：“喵的……谁知道这小子这么不扛等……老子紧赶慢赶，还是迟了……”然后，它大概会猛地炸毛，跳起来反驳：“臭长虫你吼什么吼！
有本事你怎么不守着他？
你不是自诩能呼风唤雨吗？
怎么连个凡人的命数都改不了！”
于是，一场神兽之间毫无意义、却充满无力感的争吵便会爆发。
它们会用最激烈的言语互相指责，仿佛这样就能掩盖那份共同的、深切的失落——那个会温柔抚摸它们鳞片、会用小鱼干讨好它们、会笑着看它们斗嘴的人类，再也不在了。
沈湫能清晰地想象出每一个细节，甚至能“听”到它们吵闹的声音。
这想象冲淡了些许死亡的冰冷，带来一丝无奈的暖意。
至少，这世上还有会为他争吵、为他感到遗憾的存在。
他飘到那棵老树下，那是他夏日最爱乘凉的地方。
阳光透过他开始变得有些透明的“身体”，在地上投不下任何影子。
“自由是自由了，”沈湫望着高远的天空，喃喃自语，“可是……接下来该去哪里呢？”
难道真要这样永无止境地飘荡下去，看着亲友们从悲痛中走出，渐渐淡忘，开始新的故事，而自己永远被定格在过去的时光里？
一种比死亡更深的孤寂，悄然包裹了他。
他拥有了永恒的时间，却失去了时间所有的意义。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的、带着土腥气和淡淡血腥味的脚步声，混合着另一个更轻却极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沈府的大门外。
沈湫的灵魂一颤。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他们回来了。
黑瞎子那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上扬的语调没有响起，张起灵那惯常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也似乎停滞了。
门外，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沈湫知道，他最害怕又不得不面对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无法逃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他曾经无数次欣喜推开迎接归人的门，此刻，将成为宣告永别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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