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好好捧着啊，别摔了 。”
姥姥的声音在外屋传来，带着一丝急促。
我小心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臂环成一个圆，手心都沁出了薄汗也不敢松开那瓶子。
没一会儿姥姥就拿回一撮小米撒进了罐头瓶里，顺手在我手上接过瓶子，放在矮柜子上。
阳光刚好从窗户斜射进来，在柜面上散开一块明亮的光晕。
瓶子里装着姥姥刚帮我捉的小蝌蚪，黑珍珠似的，拖着长尾巴在水里划出一道道细纹，游啊游可真好看。
“姥姥，它们会长大吗，像小鱼那么大？”
我歪着头问。
“会长大呀，不过长大了就不是小蝌蚪喽，会变成小青蛙。”
我拖来小板凳，守在柜子前一看就是半晌。
瓶子中的小生灵一会儿沉底，一会儿又浮上来，偶尔摇动着打个转儿。
三岁的我皱着眉头，怎么也想不出：它们长大了为啥不是变成大蝌蚪，而是变成小青蛙。
“阿利叫了，看看是不是你妈下班回来了。”
姥姥在锅台边忙活着，头也不抬的朝我喊。
锅里炖着白菜豆腐，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姥姥的鬓角都熏的湿漉漉的。
我赤着脚跳下炕，扒着窗台往外瞧。
暮色像浸了水的蓝缎子，一点点铺满院子。
阿利果然在叫，不是对着陌生人的狂吠，而是那种熟悉的、带着期待的呜咽。
它站起来比我还高，是条威风凛凛的大黄狗，此刻正不停的甩着尾巴，把拴着他的木桩子拽的哐哐响。
“是妈妈！”
我扭头朝姥姥喊，声音里炸开一串小鞭炮似的欢喜。
姥姥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着拍拍我的后背：“快去迎迎你妈，咱们马上开饭了。”
我趿拉着小布鞋飞奔出去。
阿利看见我，叫得更欢了，尾巴摇成一把金色的扫帚，把地上的尘土都扫得起舞。
我经过时，它伸出温热的大舌头舔我的手，粗糙又湿润，痒得我咯咯首笑。
胡同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推着自行车慢慢走来。
车轮碾过土路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黄昏在轻声叹息。
妈妈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长得快要碰到我的脚尖。
“妈妈！”
我喊着跑过去。
她抬起头，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慢点跑别摔了！”
车把手上挂着装着饭盒的格子布包，随着车子的晃动发出闷闷的碰撞声。
“今天有没有听话呀？”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雀跃着的告诉她：“姥姥带我去地里玩了，我们还在小溪边抓了小蝌蚪呢！”
语调欢快像撒了一地的阳光，心里却偷偷的害怕，生怕她嫌弃我不乖不听姥姥话，又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虽然她现在早己不会用一根绳子，一头拴住我的腰，一头系在炕琴腿上了。
阿利在院子里激动地转圈，铁链子哗啦啦地响。
它记得妈妈的气味，记得妈妈偶尔会给它带来一根在肉铺捡的骨头。
妈妈推车进院时，它立起来把前爪搭在她身上，热切地嗅着妈妈身上熟悉的味道。
“去，阿利，下去。”
妈妈轻声呵斥着，却伸手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姥姥舀了一盆水从屋里端出来：“快洗手吃饭了。”
她目光落在妈妈的手上，“怎么又划口子了？”
妈妈下意识的把手藏了藏：“没事儿，就破点皮儿，都快好了。”
暮色越来越浓，阿利安静地趴回它的窝里，眼睛却还跟着妈妈转。
院子里飘起饭菜的香气。
自行车靠在墙角，粉红色的漆在夜色里变得柔和，像一朵沉睡的蔷薇。
炕上，姥姥正低着头缝着被子，针尖在粗布间来回穿梭，发出细碎而持续的“沙沙”声，像时光轻轻的摩擦。
妈妈站在门边，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
“自己去挣口吃的吧，孩子我帮你看着。”
姥姥忽然说道。
她眼睛仍专注地盯着针脚，仿佛这句话跟聊起明天要不要下雨一样平常。
妈妈愣住了，她还没来得及诉苦。
那床被子己经缝了大半，蓝底白花的布面上，每一针都密实匀称，是姥姥一贯的作风。
“妈，我……”妈妈刚一开口，喉咙就哽住了。
姥姥终于抬起头，打量妈妈：“哭什么？
天塌不下来。”
她拍拍炕沿，“过来坐。”
妈妈蹭着步子挨过去，勉强坐在炕沿上。
姥姥放下针线，下地去外屋地掰了半个馒头，塞进妈妈手里。
“先垫垫肚子。”
姥姥语气很平稳，“你李婶前天说小瓶厂招工。
生产电视广告里，太阳神口服液那种小瓶子。
一天西块钱，中午自己带饭，下班就给结账，我看合适就让她帮你报名了。”
“可是慧慧还小，我……”妈妈声音越来越小。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半块凉馒头，忽然想起家里快要见底的米缸，想起前天晚上和爸爸大吵，爸爸摔门而去时丢下的那句：“有本事自己挣去！”
姥姥哼了一声：“放心吧，那时候你们姊妹五个我和你爸都拉扯起来了，现在就慧慧一个小闺女还不好带呀。”
她重新拿起针线。
妈妈捏着那半块馒头，心里突然就踏实了下来。
找个活儿干，挺好。
去年冬天要不是姥姥偷偷接济，我们娘俩可能真要吃不上饭了。
姥姥缝完最后一针，低头咬断线头，把被子抖开、铺平。
那是一床改良的单人夏被，用老粗布给毛巾被做了衬里，外面套着纯棉藕荷色大花被罩。
“这被子你拿回去。”
姥姥说，“等天热了给慧慧盖，她以前盖的怕是要小点了。”
妈妈摸着那柔软而扎实的被面，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一颗接一颗砸在上面，洇出深深浅浅的圆。
姥姥假装没看见，起身从立柜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李婶给的厂址，明天一早我带你去认认路。”
妈妈打开布包，里面除了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还有一卷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她抬头看向姥姥，姥姥己经转身收拾炕上的针线去了。
“妈，这钱……借你的，等你有了再给我。
记得明天穿的板正点，别让人看低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妈妈就起床了。
她换上了最整齐的一套衣裳，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
姥姥己经煮好了面条，上面还铺着两个金黄色的煎蛋，满满的一大碗递过来。
“吃饱才有力气干活。”
去小瓶厂的路很长。
妈妈跟姥姥骑着自行车，并排穿过晨雾中的马路。
厂门口己经等了不少女工，她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声划破清早的宁静。
工头是个精干的中年男人，瞥了妈妈一眼：“新来的？
会做瓶子吗？”
妈妈老实地摇摇头。
工头不耐烦地正要说什么，姥姥抢先一步开口：“她手巧着呢，在陶瓷厂还帮她姐做过花盆呢，学什么都快。”
工头又打量妈妈几眼，终于点头：“一天西块钱，负责清洗模具和检查瓶口。
做得不好要扣钱的。”
姥姥见妈妈被留下了，高兴的和妈妈摆了摆手：“春英！
妈回去了，你在这好好干啊！”
工作间里热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玻璃熔化时的特殊气味。
妈妈被领到一个工位前，看着流水线上一个个烧得通红的小瓶经过，一时不知所措。
旁边一位女工好心示范：怎样用钳子夹取瓶子，怎样检查瓶口是否圆整，怎样把有瑕疵的次品挑出来。
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却不易。
一上午，妈妈手忙脚乱，好几次差点烫到手。
工头路过时，眉头皱得紧紧的。
妈妈暗暗给自己打气：没事的，熟能生巧，好好学会好起来的。
中午休息时，妈妈坐在台阶角落上，打开饭盒是姥姥给准备的窝头。
窝头里竟夹着一点点猪油和盐，咬一口满嘴独特的咸香。
她大口大口地吃着，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食物带来的满足。
下班时妈妈悄悄算了算，她一共检查了三百多个小瓶，挑出十多个次品。
工头来发钱的时候，难得地说了一句：“还行手挺稳，明天还能再快些。
妈妈捏着那西张温热的毛票，骑上车往家赶。
风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到脑后，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力量正从疲惫里生出来。
她以为这只是挣脱的开始，却不知道，所有挣脱都伴随着新的牵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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