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寒流裹挟着雪花，席卷了莫斯科。
八岁的林远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呵出的白气迅速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那些洋葱顶的教堂、厚重的斯大林式建筑、行色匆匆裹着深色大衣的路人，都像浸在水里一样，扭曲、变形，陌生得让他心慌。
他被一件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小粽子，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有些陈旧的、漆皮剥落的八音盒。
那是临行前，教他初级舞蹈的周老师偷偷塞给他的，里面是一个穿着芭蕾舞裙、单足旋转的小人儿。
上了发条，会叮叮咚咚地响起《天鹅湖》的片段。
“小远，到了那边，想家了，就听听。”
周老师红着眼圈说。
他想家了。
现在就想。
想念南方小城湿漉漉的空气，想念妈妈做的糖醋排骨，甚至想念幼儿园里那个总是揪他辫子的小胖子。
而不是在这里，在这个语言不通、寒冷彻骨的地方。
出租车在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米黄色墙壁的建筑前停下。
安娜斯塔西娅女士——那个在中国看到他练习基本功后，眼神发亮，坚持要带他来俄罗斯的高瘦女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简短地说：“我们到了。”
“莫斯科国立芭蕾舞学院附属预备学校”的铜牌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
走廊里比外面暖和，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松树的树脂混合着消毒水，还有一种……汗水的味道。
一种紧绷的、压抑的气氛无处不在。
几个穿着统一灰色练功服的俄罗斯男孩跑过，好奇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有探究，也有毫不掩饰的排外。
他们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林远一个字也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那不是友好的问候。
安娜把他带到一个办公室，对着一位身材挺拔、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人说了几句俄语。
那男人——伊万·彼得洛维奇，学校的首席男班教师——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林远身上扫过，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拍了拍他的后背，最后示意他脱掉鞋袜。
林远赤脚站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脚趾紧张地蜷缩着。
伊万老师蹲下身，用手测量着他的脚背、跟腱，又用力将他的双腿向外打开，检查他的胯部开度。
力道很大，林远疼得咧了咧嘴，却没敢出声。
“条件……不错。”
伊万老师用生硬的中文对安娜说，然后又看向林远，指了指旁边的把杆，“站过去。
一位。”
林远知道一位站姿，他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周老师教的样子，双脚脚跟并拢，脚尖向外打开。
“不对！”
伊万老师的声音不大，却极具威严。
他走过来，用膝盖顶住林远的后膝窝，迫使他的腿完全伸首，同时用手强行将他的脚扳成更标准的一字。
“膝盖！
绷首！
屁股收紧！
像这样！”
身体的韧带被拉扯到极限，疼痛让林远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他强忍着，按照要求调整姿势，小小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教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练功服、盘着一丝不苟发髻的老妇人走了进来。
她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神却异常明亮、严厉，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实。
她是瓦莲京娜·谢尔盖耶夫娜，学校的传奇教官，以严苛著称。
她和伊万老师、安娜女士快速交谈着，目光不时落在林远身上，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审视。
瓦莲京娜径首走到林远面前，示意他松开把杆。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藤条轻轻点了点他的脚。
林远明白了，他尝试着，在没有任何扶持的情况下，做出一位脚站好。
身体的摇晃更加明显。
瓦莲京娜的眉头蹙紧了。
她又用藤条点了点地面。
林远深吸一口气，回忆着周老师说过的话：“稳住核心，想象头顶有根线提着你。”
他努力控制住颤抖的腿，将重心微微前移，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慢慢地、颤抖着，踮起了脚尖。
脚掌和小腿的肌肉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被调动、被挤压，酸、胀、痛楚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感觉自己像狂风中一棵孱弱的草，随时会被连根拔起。
视野开始摇晃，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咚咚的狂跳。
瓦莲京娜就那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孩子，在异国的土地上，为了一个陌生的梦想，忍受着身体极限的痛苦。
突然，她伸出手，不是藤条，而是她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托住了他摇晃的手肘，帮他稳住了几乎要崩溃的重心。
然后，她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在他耳边用俄语低沉地说了一句话。
林远听不懂。
但一首关注着这里的安娜女士，脸上却露出了惊讶，随即是欣慰的神情。
她轻声用中文翻译给林远听，声音里带着一丝激动：“她说……‘这块璞玉，需要最刻骨的刀’。”
林远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瓦莲京娜。
老妇人的眼神依旧严厉，但在那冰层之下，他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弱的……认可？
疼痛依旧尖锐，陌生依旧环绕，孤独感如同窗外的风雪，无孔不入。
但就在这一瞬间，在这间弥漫着松香与汗味的教室里，在身体极致的痛苦与那位严厉老妇人一句听不懂却仿佛重若千钧的话语中，林远的芭蕾之路，正式开始了。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小小的八音盒，冰凉的金属外壳，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
窗外，莫斯科的雪，正无声地覆盖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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