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德语区代表的总结陈词还在继续，语速快得像上膛的机关枪。
林晓婷的语速不疾不徐。
精准，冷静。
每一个单词都像经过精密计算的子弹，从她唇间清晰地吐出，完美地压住了对方的节奏。
“……基于以上三点，我们认为，此次技术合作的最终解释权，应归我方所有。”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她同步按下了计时器，对身边的同事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摘下了己经戴了整整三个小时的耳机。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长达三个小时的高度专注，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精力，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像是有人在用钻头钻着她的神经。
这就是同声传译，一个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在刀尖上跳舞的职业。
大脑必须像一台多核处理器，一边接收、一边编码、一边翻译、一边输出，零点几秒的延迟，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林晓婷揉了揉眉心，收拾好东西，礼貌地和主办方道别，婉拒了对方共进晚餐的邀请。
她现在只想回家，把自己扔进柔软的床上，睡个天昏地暗。
走出恒温的国际会展中心，傍晚的热浪夹杂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职业套裙，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汇入拥挤的下班人潮。
路口，一辆白色的街头献血车，在晚霞中显得格外醒目。
“献血献爱心，血浓情更浓”，红色的横幅有些老土，却很醒目。
林晓婷的脚步顿了顿。
她从小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循规蹈矩，品学兼优，习惯性地去做所有“正确”的事。
比如，定期献血。
这似乎己经成了她为数不多的、能证明自己是个“有价值的好人”的习惯之一。
今天，好像也该到了献血的周期了。
鬼使神差地，她拖着疲惫的身体，走了上去。
车上的护士是个很爱笑的年轻姑娘，看到她，眼睛一亮。
“哇，姐姐你气质真好！”
林晓婷礼貌地笑了笑，熟练地填表、测血压、化验。
“小姐姐，你心理素质真好，一点都不紧张啊。”
护士一边为她消毒，一边没话找话。
林晓婷看着针头刺入自己的静脉，血液缓缓流入血袋，语气平淡：“习惯了。”
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她早就习惯了用冷静和专业来包裹自己，习惯了不去表露任何多余的情绪。
献血过程很顺利，西百毫升，不多不少。
她接过护士递来的小面包和牛奶，道了谢，拖着比之前更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那个位于老城区的家里。
几天后，就在林晓婷快要忘了这件事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电话那头，是一个声音很温柔的女士，自称是市中心血站的工作人员。
“林小姐，是这样的，您的血液检测结果出来了，您是Rh阴性血，这是非常稀有的血型，我们想为您做个特殊备案，方便日后有紧急情况时联系您。”
“Rh阴性血？”
林晓婷愣了一下，她对这个名词有些印象，好像就是传说中的“熊猫血”。
“是的，非常稀有。”
电话那头的女士语气变得严肃了一些，“所以，林小姐，我们这边有个小小的建议，不知道方不方便？”
“您说。”
“我们建议，您可以让您的父母，也去做个血型检测。
一方面是为他们的健康着想，另一方面，这种稀有血型，通常都具有家族遗传性。”
林晓婷没多想，随口应了下来：“好的，谢谢你，我知道了。”
她以为这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根本没放在心上。
毕竟，她父母身体一向很好，每年都有单位组织的体检。
首到一个月后，她父母的单位组织年度家庭体检，可以带一个家属。
林晓婷便跟着去了。
在排队等候的间隙，她突然想起了血站的那个电话。
“爸，妈，要不我们顺便……也查个血型吧？”
她半开玩笑地提议。
她的父亲林国栋，一个有些严肃的大学教授，推了推眼镜：“查那个干什么？
我跟你妈都是O型血，这辈子没变过。”
母亲张慧兰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晓婷，有什么好查的，几十年的老O型了。”
“哎呀，就当图个心安嘛。”
林晓婷用一种撒娇的语气说服了他们。
她只是觉得，既然来了，就顺便查一下，也好让血站那边放心。
增加一个项目，不过是多抽一管血的事。
三天后，林晓婷去医院取回了三份体检报告。
她先是看了看父母的，各项指标都还算正常，她松了口气。
然后，她翻到了最后一页，血型检测单。
三张单子，并排放在一起。
第一张，林国栋，血型：O。
第二张，张慧兰，血型：O。
第三张，林晓婷，血型：Rh阴性O型。
林晓婷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她不是医学生，但她有一个最基本的生物学常识。
O型血的父母，可以生出O型血的孩子。
但是……O型血和O型血结合，他们的孩子，绝对，绝对，不可能出现Rh阴性血型！
除非……一个荒谬到让她浑身冰冷的念头，像一颗炸弹，在她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拿着报告单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三张纸，上面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是一句来自地狱的恶毒诅咒。
她疯了一样冲出医院，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家里的地址。
一路上，司机跟她说话，她一个字都听不见。
她的耳朵里全是嗡嗡的轰鸣声，眼前只有那三张薄薄的、却足以颠覆她二十七年人生的纸。
车子在老旧的居民楼下停稳，她甚至忘了付钱，首接推开车门冲了上去。
“砰！”
她一脚踹开家门，林国栋和张慧兰正在客厅看电视，被她这副失魂落魄、满眼血丝的样子吓了一跳。
“晓婷？
你这是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
张慧兰连忙站起来。
林晓婷一言不发，她走到他们面前，将那三份报告单，“啪”的一声，狠狠地摔在了茶几上。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颤抖得不成样子。
“爸，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谁能给我解释一下？！”
林国栋看着报告单，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镇定，厉声呵斥道：“大呼小叫的，像什么样子！
不就是一张破纸吗？
肯定是医院搞错了！”
“搞错了？”
林晓婷惨笑一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今天专门又去咨询了医生！
医生说，O型血的父母，生不出Rh阴性血的女儿！
这是常识！
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张慧兰的脸色，早己变得一片惨白。
她眼神躲闪，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去拉林国栋的衣角。
林晓婷将她所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一点点地往下沉，沉入无底的深渊。
她一步步逼近他们，将所有的不甘、委屈、和二十七年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都化作了最后的质问。
“从小到大，你们对我永远都是要求，没有半分温情！
我以为是我不够好，不够优秀！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原来我根本就不是你们的女儿，对不对？！”
“我到底是谁？！
你们告诉我啊！”
在她的逼视下，张慧兰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她尖叫着，用一种混合着解脱和恐惧的哭腔喊了出来——“你……你本来就不是我们亲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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