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衣及身躲入蒹葭冷巷时，天色正晦。
乌云低压，仿佛要把青石板巷道压成庙堂里的乌黑桌案。
他顺手扯下斗篷撩住面颊，一边在心里跟列祖列宗抱怨：“有本事造个世道，没本事给子孙留个好名声，生生害得老谢家出门就像巡街卖艺。”
但脚下步伐却轻巧得很，闪过一群吆喝的捕快，像只漏网的泥鳅，留下一串若有若无的尘土。
城北市集里，百姓如沸。
菜贩吆喝尖锐，远处传来卤牛肉的香气和赌坊里的粗笑。
谢无衣腹中空空，嘴角却勾着自嘲的笑——饿了三天，还是得在庙堂权力下默默跑步，没想到自己比城中驴还精。
偏生后面“呼啦啦”又是一伙追兵，领头差役高喊：“拿下谢无衣者，赏银三十两！”
一时坊间贪嘴的小贩都竖起了脖子，仿佛银两能灭掉三生三世的贫穷。
“赶紧的！”
“在这儿——莫让他跑了！”
谢无衣一个闪身，踩翻了糕点摊。
糖霜和红豆糊一齐飞起，落到差役头上一抹白，一点红，活脱脱成了庙堂大斋庙的祭祀脸谱。
众人忍不住狂笑，追兵乱了阵脚。
谢无衣趁乱钻入巷后，却撞到了一个宽大的药箱。
脚下没稳，险些与那箱子同归于尽。
抬头，只见药箱的主人——一名着青衣女子正蹲在墙角，手里拈着一根银针。
女子面容清丽，眉梢上却挂着油盐人间的坚韧和温情。
谢无衣只觉身后还没凉，心头就是一热。
“怎么，不跑了？”
女子淡淡道，声音里带点戏谑。
巷内阳光落在她额头一个浅浅麻点上，不知是故意，还是命运让她此刻撞见这个落魄少年。
谢无衣笑道：“不是不跑了，是跑家门口了。
本想撞个墙，谁知撞进药箱，不知姑娘要收诊金、还是收尸？”
他拍拍胸口，朝她鞠个拙劣的江湖礼，“谢某谢家俊杰，不才请姑娘让条活路。”
青衣女子轻嗤：“俊杰？
你与糕点同塌一地，我看倒像落汤鸡。”
她捻着银针，目光却没一点轻蔑，“你是不是谢家的那个……武林少年？”
“早不是了，谢家现在屁也不是。”
谢无衣挤眉弄眼，一副事不关己样，“庙堂追得我鸡飞狗跳，江湖都过得苦哈哈。
姑娘请放行，谢某无甚体面，还能回头给你做个门神。”
女子眨眨眼，从药箱摸出一包伤药，递给他。
手指上有薄薄的茧，看得出年头不比自己少：“我叫唐曼殊，医馆开的，江湖也混，家世和你一样，没甚光明。”
谢无衣接药，不由一愣，看着她指尖递过一丝余温。
他戏谑道：“原来是一行人——苦瓜帮。”
话音未落，身后捕快重回巷口，脚步杂沓如驱蚊。
唐曼殊也不多言，袍袖一挥，带着谢无衣往巷深处一绕。
小巷尽头是一座废弃戏楼。
楼外三敲两拍，药香和潮湿的腐木味交织成奇异气息，仿佛将江湖和庙堂穷困一齐包裹。
谢无衣边跑边感叹：“姑娘，你可真是医武双全，救人救己，不如顺便救救我的肚子。”
逃入戏楼，唐曼殊反手关门。
窗外脚步渐远，两人阖息屏声。
谢无衣靠在一嗑断裂的木柱上，不知是累还是饿：“戏楼好啊，后门永远多，正门从不关。
朝一面倒，天总也不会塌。”
唐曼殊忍俊不禁：“你有心思讲冷笑话，有力气饿死不冤。”
她打量谢无衣几眼，将药丸递过去，“吞了，断气慢些。”
言语里其实满是安慰。
药苦，谢无衣却咀嚼得很郑重。
有那么一刻，他竟想起小时候父母讲的江湖，就是帮人挡刀、替人喝粥。
乱世里，药苦未必良，温情总是救命的本事。
他们刚喘定，外头又响起叫骂声——捕快还在附近摸索，说不定就潜了进来。
谢无衣脸上浮现出捉狭神色：“你说，要是我现在从窗口跳出去，是被追杀，还是被摔死？”
唐曼殊明知他打趣，却认真道：“你若跳，江湖一半人少了笑话，庙堂多了案牍一件；你若不跳，不定明天就该吃我医馆剩饭了。”
谢无衣哈哈一声，又轻声道：“姑娘会使针，敢救落魄少年，不如结个江湖旧债，他日庙堂翻盘，先请你喝汤。”
这一句话，像是把戏楼暗沉的光线点亮了几分。
唐曼殊垂眸，神色柔和：“汤易煮，局难翻。
且等你不被追杀了，再谈抵债。”
外头风忽变急。
捕快转到了戏楼后门，脚步正重。
谢无衣发觉这次恐怕真跑不掉了，忽然低声：“姑娘，藏得深点。
等会我出去唬一唬，他们追我不肯放，我正巧也讨个人情。”
唐曼殊不语，递来一枚梅花暗器，眉眼带点孩子气的鼓励：“江湖险恶，庙堂更甚，记得下次捞我一把。”
谢无衣接过，深吸一口气。
门外有人吆喝：“在这！
快进去！”
脏乱戏楼的门板被踢得微微颤抖。
他扯着破斗篷站定，目光瞥向唐曼殊，但嘴边笑容却更深。
“有我在，别的先别死。”
他说，再度开门冲入追兵之间。
捕快一拥而上，戏楼里顿时乱成一团。
但在混乱边缘，唐曼殊悄悄隐到暗处，摸出银针，静看谢无衣诙谐逗趣、乱中闪转。
明明局势一片狼藉，他却硬是用三言两语和几个滑稽动作惹得追兵怒骂，自己却借机逃脱，像是在漫天灰尘里点燃了一点星星之火。
最终，巷外追兵逐渐散开，谢无衣被一伙差人带离戏楼。
唐曼殊望着他背影，一时无言。
她把梅花暗器收好，轻声自语：“乱世若有温情，必在这等疯子身上。”
黄昏渐近，城中喧嚷又一次吞没了戏楼的寂静。
混沌与希望，并肩在冷巷里流转某个微小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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