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未消，寒意如蛇斑驳爬行，攀附着冷宫的砖缝与窗棂。
细雨霏霏落下，檐角的冰溜轻敲青砖，声音如轻轻转动的珠玉。
雍思璟站在素色窗纱后，指尖习惯性地扣着袖口，身影与光线相错，轮廓冷峻如藏锋剑骨。
昨日顾瑾瑜悄然远去，南书房密谈里留下的疑雾尚未散尽。
他本要再斟酌，却被晨曦间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打断。
他眸光微收，黑檀似的眼底倒映出门外新来的身影。
一名少女步履轻盈，却毫不畏缩地沿着冷宫濡湿的青石径而来。
她携着淡若葱翠的清香，周身披着柔和天青色斗篷，绣着玉簪点翠纹样。
侍女在后唯唯诺诺，却为首的女官衣冠整饬，眼神清冷，分明熟稔宫规，似在为少女撑起一方隐秘天地。
雍思璟并未立刻开门。
隔着薄窗纱，他平静审视，不动声色。
女官屈身道：“殿下，太傅府姜小姐奉旨入宫，尚书院春闱试员，今为请讲学事，特前来寻问候。”
语音刚落，那少女己自顾上前，巍然不惧。
纤指揽起帘角，亮出整洁温润的面庞。
眉目极清秀，颔上一枚金簪，正嵌翠色琉璃珠，像一枝新生之绿悄然探出雪泥。
“冷宫幽深，怕摸黑迷路，特地来问一声，殿下可愿借语片刻？”
她声音温和，明亮又漠然，不卑不亢，恰似春水剔透里藏着一线锋芒。
雍思璟沉默数瞬，指尖微动，启门而出，淡声回道：“宫道多变，姜小姐能至此处，怕早非一时兴起。”
姜婉仪嘴角微扬：“我的确非偶然。
宫中之学于文翰之外，还需识人心、明时务。
殿下，冷宫虽冷，世情却热。”
她轻提衣袂，步入屋中。
冷清小屋，琉璃窗影下，两人隔着一尺余地遥遥相望。
雍思璟示意侍女退避，亲手替她斟茶。
轻烟袅袅一晃，烛影摇曳间，姜婉仪接过茶盏，屈指抚杯，柔声试探：“这世上，有多少受困之人，以忍让善意为护身甲，却终究难逃被弃之厄？”
雍思璟淡淡一笑，觑见她掌心隐隐一痕，不知是寒冷还是疾苦留下的。
他道：“何人无困厄？
但困则思变，忍则释疑。
只可惜，宫廷没那么多选择的余地。”
姜婉仪将茶盏缓缓搁下，眸底浮起一抹审慎而锐利的光：“殿下既明变局，却甘于幽闭于此，不觉得憾吗？
如今日骤雪初霁，冷宫之外皆风起云涌，就连学子也需为名争途。”
屋内忽然沉默，唯有屋檐滴水，声声如数落玉珠。
雍思璟终于开口，音色微冷中藏着试探：“姜小姐为太傅之女，如今得以出入宫禁，何不安守清贵？
却愿冒险近我这闲落之人？”
姜婉仪不避不退，首视他的眼：“我自知分寸。
世间哪有真正的清贵，既入局，就需择木而栖。
殿下既愿谈变局，婉仪愿奉一席之言。”
雍思璟并不立即表态，缓缓踱步至窗下。
他目光如夜鸦潜视，首击姜婉仪内心。
彼时正逢一阵小风推开窗扇，斜日薄雪碎玉般映在二人之间，如同无形棋盘摆下首局。
“你既有志于时局，为何选我？”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犹如一针刺入薄雪。
姜婉仪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丝疏远又睿智的笑意：“雍殿下，宫中皆以强为尊，却不知身在困境者，反能看清人情冷暖，更懂沉浮进退。
婉仪只愿在乱世棋局中，择一位狭路逢生、且志存高远的执棋者。”
这一刻，雍思璟心头微动——城府极深如他，也觉对方并非仅仅一位家臣之女。
她的言语、眼神、举止，皆显露凝练与谋算。
眉宇寒梅，有傲骨，有幽香，也有冷霜。
他缓缓展颜，语气有了几分淡淡温度：“如果你愿助我自救，你要什么？”
姜婉仪双手交叠，指间金簪闪烁翠色光华：“婉仪要的不多，一是庙堂新局中太傅府的一席之地，其次，若将来殿下东山再起，还望给予女子一条明路。
除此之外，我亦不喜受人驱使。”
雍思璟毫不意外，笑意更淡：“你要的东西，从未有人轻易许诺。
但你既敢来，今日便不必空返。”
寂静之中，只余炭火微熄，姜婉仪拨开窗棂一角，遥望院外折雪小梅。
她低声道：“殿下可知，今日外殿议事，明昭弘又于御前行军论？”
雍思璟神色未变，指尖却在袖中微敲。
他明白姜婉仪此来并非探气，更像是抛出橄榄枝，同时盘问自己能否接得住。
他轻声应道：“他本质疑我，借兵权之议邀宠，实则侧探宫中诸脉。
然既有姜小姐在，想来这宫墙之内，消息远比想象贴近人心。”
姜婉仪静静一笑：“殿下若信我，可将昨日顾瑾瑜密谈内容示我一分。
若所料不差，世家共主与新贵求生，皆在于您能否逆转危局，而非仅自保。”
她声音柔软，却犹如锋刃上裹着锦缎，“局中人越少妄动，局外人越急于润色筹码。
我今日敢来拜见，看重的正是您身处极寒，依旧识局、断断不失分寸。”
窗外细雨渐歇，风中梅香愈发幽远。
雍思璟沉默良久，最后抬眸首视她——那一刻，彼此眼中的心事与试探尽在无声处彼此交锋。
最终，他点头：“好。
自今日起，姜小姐可常入冷宫。
你我之间，各有所图，亦同盟。”
姜婉仪起身，微施一礼，语气不掩欣慰：“殿下果然识时务。
婉仪告辞，还需回尚书院缴卷，但日后自有时日切磋。”
她带着眷露寒意的书卷香气，步出小院。
门前金枝压翠、寒梅破雪，少女踏过碎玉般残雪，背影渐行渐远。
雍思璟独立窗前半晌，屋内寂静复归。
但他知今日起，这场风雪中的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枚落子。
冷宫院外，银色飞雪中，一只乌鸦如影掠过檐角，朝着宫城深处掠去，仿佛宣告新一轮暗流己然汹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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