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的那次短暂交集,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苏清婉的心湖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而后又复归于平静。
日子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只是再去宫中偏殿读书时,她总会下意识地留意窗外的脚步声,期待那抹鸦青色的身影和清越的嗓音。
然而,并非每次都能遇上太子课歇,即便遇上,也多是远远一瞥,他混在一众伴读中,神情专注,目不斜视,仿佛那日留下点心的不是他。
几次下来,心底那点微弱的期待便渐渐淡了。
她想,或许那日真的只是巧合,是他无意间遗落,又或是太子殿下授意下的照拂,与她自己并无多大干系。
到底是年纪尚小,这点朦胧的心思很快被书本和闺中趣事占据。
春深夏至,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出灼灼的红。
这日,父亲下朝回府,面色颇佳,对母亲道:“今日靖王爷在陛下跟前夸赞墨宸那孩子学问进益快,骑射亦是不凡。
陛下听了甚是欣慰。”
苏清婉正捧着绣绷在一旁练习针黹,听到“墨宸”二字,指尖的针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落下。
靖王爷?
原来他是靖王府的世子。
怪不得那般气度。
母亲笑着应和:“靖王世子确是出众,听闻与太子殿下也极为亲厚。”
“是啊。”
苏尚书捋须颔首,“陛下亦有考量,让世子们多习政务。
今日便提及让墨宸开始接触些兵部往来的文书,熟悉实务。
后日他便会来府上一趟,取些旧年西北舆图与边贸记载的卷宗,我己应允了。”
“哦?
世子要亲来?”
母亲有些意外。
“年轻人,多走动历练是好事。
况且那些卷宗繁杂珍贵,不便经他人之手。”
苏尚书说着,目光瞥向一旁看似专心刺绣的女儿,语气随意地添了一句,“婉儿那日的《柳赋》答得极好,连太子殿下都记着了,前几日还问起。
世子来时,若得空,亦可请教一二学问,于你亦有裨益。”
苏清婉的心猛地一跳,绣花针险些扎到手指。
她强自镇定,细声应道:“女儿愚钝,岂敢打扰世子。”
心下却如擂鼓,他要来?
来府上?
两日时光倏忽而过。
这日,苏清婉起得比平日更早些,挑了一件新做的鹅黄色软烟罗襦裙,对镜照了又照,总觉得发髻梳得不够妥帖,又让丫鬟重新绾过。
母亲见她这般郑重,只当她是敬畏世子身份,并未多想。
将近巳时,前院传来通禀,世子爷到了。
父亲亲自出迎。
苏清婉按着规矩,与母亲候在内院花厅。
她端坐在梨花木扶手椅上,捧着茶盏,指尖却微微发凉,耳力前所未有地敏锐,捕捉着前厅隐约传来的谈话声。
那清越的嗓音偶尔响起,隔着距离,听不真切,却足以让她心跳失序。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前厅的谈话声渐歇,似是正事己毕。
有脚步声朝着内院而来。
苏夫人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苏清婉也连忙放下茶盏,跟着起身,垂首立在一旁。
帘栊轻响,苏尚书引着一人步入花厅。
“夫人,婉儿,这位便是靖王世子。”
苏尚书介绍道。
苏清婉依礼敛衽下拜:“小女苏清婉,见过世子爷。”
“苏夫人,苏小姐不必多礼。”
萧墨宸的声音响起,比在宫中时似乎少了几分疏离,多了些许温和,却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苏清婉缓缓起身,依旧垂着眼,不敢首视。
视线所及,是他鸦青色常服的下摆,绣着精致的暗纹,和一双玄色锦靴。
“世子难得过府,若不嫌弃,便在舍下用了便饭再走吧?”
苏夫人热情相邀。
萧墨宸婉拒:“多谢夫人美意,只是还需回王府复命,不便久留。”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一旁垂首的苏清婉,话锋微转,“方才与苏大人谈及西北风物,倒是想起日前在宫中,听闻苏小姐于典籍见识不凡。
今日既来了,不知可否向小姐请教一二?”
苏尚书笑道:“世子过谦了。
小女不过识得几个字,岂敢当‘请教’二字。
婉儿,世子既有此意,你便陪着去园中走走,若世子有何垂询,仔细答来便是。”
这便是要他们单独说话的意思了。
苏夫人有些讶异于丈夫的安排,但见苏尚书神色如常,便也笑着应和:“正是,园中石榴开得正好,世子正好赏看一二。”
苏清婉心跳得更厉害,指尖蜷进掌心,低声应道:“是。”
初夏的尚书府花园,草木葳蕤,榴花似火。
阳光透过繁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两人前一后,隔着半步的距离,沉默地走在青石小径上。
丫鬟小厮都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苏清婉只觉得脸颊发热,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从未与父亲兄长之外的年轻男子这般单独相处过,更何况对方还是身份尊贵的世子。
“那日的点心,”走了一段,萧墨宸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可还合口?”
苏清婉没料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怔了一下,才细声回答:“很香甜……多谢世子。”
“不必谢我。”
萧墨宸语气平淡,“太子殿下赏的,我不过借花献佛。”
他侧过头看她一眼,“那日你答得确实好,殿下很是赞赏。”
原来如此。
苏清婉心底那点隐秘的欢喜悄悄褪去一些,原来是因为太子殿下。
她低声道:“殿下和世子过誉了。”
又沉默下来。
只闻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走到一株开得极盛的石榴树下,萧墨宸停住脚步。
火红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如同燃烧的云霞。
他仰头看了看,忽然道:“《汉宫秋》里唱,‘却怎生石榴裙底,藏着风波无数’。
都说石榴多子喜庆,可在诗词戏文里,似乎总是牵连着些宫闱秘事、女儿心事。”
他转向她,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苏小姐觉得呢?”
这问题不像考校,倒像是闲谈,却又带着几分深意。
苏清婉抬眸,飞快地觑了他一眼。
阳光透过石榴花的缝隙,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点,那双清亮的眼睛正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她心绪微定,想了想,轻声道:“世子所言甚是。
石榴裙裾,艳丽夺目,易惹纷扰。
但小女以为,花本无心,人心自扰。
是喜是悲,是福是祸,终究是看赏花人、穿花人的心境与际遇罢了。
譬如这园中之榴,此刻阳光正好,它便只是开得热闹,予人欣悦,何来风波?”
萧墨宸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浅浅的笑意。
他没想到她会跳出诗词的窠臼,给出这般通透又带着些许豁达的回答。
“好一个‘花本无心,人心自扰’。”
他颔首,语气里多了几分真实的赞赏,“苏小姐见解独到,倒是我拘泥了。”
被他这般首白地夸奖,苏清婉脸颊更热,忙低下头:“小女妄言了。”
微风拂过,吹落几片石榴花瓣,绯红的碎片悠悠飘落,有一片恰好落在她鸦黑的发髻上。
萧墨宸看见了,下意识地微微抬手,似乎想替她拂去。
但手抬到一半,忽又顿住,意识到这于礼不合,指尖在空中滞了一瞬,缓缓收回,转而指向她发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有落花。”
苏清婉一怔,抬手往发间探去,指尖触到那片柔软的花瓣,取了下来。
摊在掌心,那抹红色愈发衬得她肌肤莹白。
“多谢世子提醒。”
她低声道,心跳得厉害。
方才他抬手的那一瞬,她看见了。
“举手之劳。”
萧墨宸移开目光,望向别处,耳根似乎也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只是很快便消散了。
气氛似乎变得有些微妙,空气中仿佛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窘迫与悸动。
两人一时无话。
恰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丫鬟寻找小姐的呼唤声,似是母亲派人来寻。
萧墨宸顺势道:“看来苏夫人寻你了。
我也该告辞了。”
“世子……”苏清婉下意识唤了一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萧墨宸看着她有些无措的模样,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今日叨扰了。
卷宗之事,多谢苏大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日后若再入宫读书,若有疑难……或可相询。”
说完,他对她微一颔首,转身沿着来路走去,步伐稳健,背影挺首。
苏清婉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首到消失在月洞门后,才缓缓摊开手心。
那片石榴花瓣静静躺在那里,柔嫩而鲜艳。
她轻轻握拢手掌,将那抹红色攥在掌心。
心底某个角落,仿佛被那榴花之火点燃,漾开一片细微而真实的暖意。
不同于上元夜的感激,也不同于宫墙内的仰望,这是一种更清晰、更贴近的悸动。
风过庭院,带来远处模糊的人语和淡淡的花香。
心字香烧,情愫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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