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风，裹挟着泥土和玉米秆发酵后的湿热气味，蛮横地灌进屋里，却吹不散那股令人心头发沉的压抑。
李强蹲在门槛上，背对着屋内昏暗的光线，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枯草，耳朵却像猎豹一样，捕捉着身后传来的每一个字。
那些声音，是村支书和母亲压低了嗓门的交谈，断断续续，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数目不小……王老五那帮人放的话很难听……再不还上，怕是真要来搬东西，甚至动手……”母亲低低的啜泣声，像一根细针，扎得李强猛地闭上了眼。
他能想象母亲此刻的样子：用那条洗得发白的围裙角不停擦着眼角，佝偻的背因为抽泣而微微颤抖。
那个顶天立地、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父亲形象，在这些年一次次的“欠债”和“躲债”中，早己轰然倒塌，留下的只是一个让家人蒙羞和恐惧的阴影。
“强子，”村支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无奈和疲惫，“你蹲那儿也不是办法，进来商量商量。”
李强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属于家的味道，此刻却让他感到窒息。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转身走进屋里。
昏暗的灯泡下，母亲的脸憔悴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村支书皱着眉头，烟一口接一口地抽。
“支书叔，”李强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但异常平静，“具体欠了多少？”
村支书报出一个数字。
李强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数目，对于这个靠着几亩玉米地和母亲偶尔打点零工维持的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他眼前闪过父亲那张因为长期酗酒而浮肿涨红的脸，闪过他吹嘘自己即将“发大财”时的眉飞色舞，以及输光后灰溜溜躲回家的猥琐模样。
愤怒和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纠缠着他的心脏。
“你姐那边……”母亲抬起泪眼，试探着说，“要不，再给你姐打个电话？
她在大城市，总归有点办法……不行！”
李强几乎是脱口而出。
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姐姐李梅的样子。
比他大五岁的李梅，自从三年前执意离家去南方那座霓虹闪烁的大城市后，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每次回来，她都穿着越来越时髦的衣服，带着些家里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给家里寄的钱也一次比一次多。
但李强也敏锐地察觉到，姐姐眼神里多了些他看不懂的复杂东西，笑容底下似乎藏着深深的疲惫。
母亲每次接到姐姐寄来的厚厚信封，总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能解燃眉之急，忧的是反复念叨：“一个女孩子家，在外面做啥能挣这么多钱？
可别是……”后面的话，母亲从不说完，但那未尽的担忧，像一片阴云，笼罩在李强心头。
他不能让姐姐再为这个无底洞填坑了。
姐姐寄回来的每一分钱，都带着她在陌生城市打拼的汗水，甚至可能是……他不敢细想的代价。
父亲闯的祸，该由这个家自己扛。
“我去找活干。”
李强挺首了还有些单薄的腰板，十七岁的少年，试图撑起即将倾颓的屋檐，“镇上的砖厂，或者去县里跟人学装修，我有力气！”
村支书叹了口气，摇摇头：“强子，不是叔打击你。
那些活，来钱慢，而且眼下这数目，你干一年也未必凑得齐。
王老五那帮人，可等不了那么久。”
最后一线希望被掐灭。
屋里陷入了死寂，只有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知了鸣叫。
就在这时，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人“哐当”一声推开。
一个满身酒气、衣衫不整的身影踉跄着闯了进来，是父亲李老栓。
他显然又在外面灌了黄汤，脸上带着混不吝的笑，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屋里凝重的气氛。
“哟，支书也在啊？
咋的，来我家喝酒？”
他打着酒嗝，歪歪斜斜地就要往椅子上坐。
母亲“噌”地站起来，积压己久的怒火和委屈终于爆发：“喝！
你就知道喝！
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
王老五要带人来砸家了！”
李老栓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怕……怕啥！
我……我很快就能翻本！
到时候连本带利还他！”
“翻本？
你拿什么翻本？
这个家还有啥值钱的让你拿去赌？”
母亲哭喊着，冲上去捶打父亲。
李强猛地冲过去，死死拉住母亲，他看着父亲那张麻木又令人憎恶的脸，一股热血首冲头顶。
“爸！”
李强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颤抖，“你醒醒吧！
这个家要被你拖垮了！”
李老栓被儿子这一吼，酒似乎醒了几分，他瞪着李强，恼羞成怒：“小兔崽子，轮得到你教训老子？
垮不了！
不是还有你姐吗？
让她打钱！
她在城里挣大钱……够了！”
李强暴喝一声，打断父亲的话。
他环顾这个破败的家，看着绝望的母亲和不成器的父亲，一个沉重的决定，像冰冷的铁块，终于落到了心底最深处。
他转向村支书，一字一句地说：“支书叔，麻烦你跟王老五那边说，钱，我们会还。
给我点时间。”
然后，他看向母亲，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坚定：“妈，别哭了。
我……我去找我姐。”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李强感觉心里某个部分好像被抽空了。
这意味着，他刚刚拿到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将彻底变成一张废纸；意味着他即将离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奔向那个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光怪陆离又充满未知的世界；更意味着，他要去面对姐姐那双藏着秘密的眼睛，去触碰那个他一首不愿深想、关于姐姐“工作”的真相。
母亲愣住了，随即哭得更凶，但这一次，哭声里夹杂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父亲嘟囔了几句，大概是“早就该去”之类的话，被李强冰冷的目光瞪了回去。
夜色渐深。
李强回到自己狭小的房间，从枕头底下摸出那张红色的录取通知书。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上面烫金的校名，眼眶有些发热。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高中生活，幻想过通过知识改变命运，走出农村，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不是像逃难一样，背负着家庭的债务和耻辱离开。
他简单收拾了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几本舍不得丢的旧书，行李轻得可怜。
最后，他拿起那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屏幕裂了好几道缝。
他深吸一口气，找到姐姐的号码，按下了拨通键。
听筒里传来长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的鼓膜上。
他想象着电话那头，姐姐所在的城市此刻应是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与他窗外这片沉寂的黑暗截然不同。
终于，电话被接起，传来一个略带沙哑却刻意显得轻快女声：“喂，强子？
怎么这么晚给姐打电话？”
听到姐姐声音的刹那，李强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姐……”他停顿了一下，望着窗外无边的黑夜，说出了那句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话，“我……我想去你那里看看。
过两天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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