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日后的两天,小院陷入了某种焦灼的平静。
表面上看,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
那日小石头的惊人表现和孩子们展现出的蓬勃朝气,确实扭转了不少乡民的看法。
私下里,开始有人议论:“那林家闺女教的法子,瞧着是有些门道。”
“我家娃回去竟主动念了几句《三字经》,虽不熟练,却是头一遭……”甚至连那日被当众驳了面子的赵西,这两日也缩着脖子,没再露面挑衅。
然而,林晓心头的那根弦却始终紧绷着。
她知道,真正的裁决者,并非这些街谈巷议的乡邻,而是那位至今未曾露面的王里正。
陈伯几次借故从里正家附近路过,都感觉门口值守的仆役眼神冷淡,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意味。
“小姐,王里正那边,毫无动静。”
陈伯忧心忡忡地汇报,“明日便是三日之期最后一日,他若铁了心要立威,只怕……”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沉重的叹息己说明一切。
林晓默然。
她清点了家中仅剩的铜钱,又看了看粮缸里渐少的米粒,一种深刻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在这个权力结构森严的古代社会,她空有超越时代的教育理念,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身份和力量去守护。
就像怀抱美玉行于闹市,随时可能被人轻易夺走。
五个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不安,玩耍时笑声都收敛了许多,常常偷偷观察林晓的脸色。
大丫甚至会悄悄把中午留下的半个窝头塞给林晓,用细弱的声音说:“老师,你吃,吃饱了有力气。”
这纯然的信赖与关爱,像暖流注入林晓心田,也愈发坚定了她绝不能放弃的信念。
第三天,清晨。
天色灰蒙蒙的,如同小院中众人此刻的心情。
林晓几乎一夜未眠,脑海中设想了无数种应对方案,却又被现实一一否定。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辰时刚过,院门外便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不容置疑的呵斥声。
这一次,王里正亲自来了。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绸缎长衫,身后跟着西名手持水火棍的衙役,还有两名捧着账簿模样的书吏,排场远比上次要大,气势汹汹。
沉重的木门被“哐当”一声推开,王里正迈着方步走了进来,目光冷厉地扫过闻声从屋里出来的林晓、陈伯和孩子们。
“林氏!”
他声音洪亮,带着官府的威严,“三日之期己到,本里正依令前来查验。
尔等可曾闭馆遣散?”
陈伯脸色煞白,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带着恳求:“里正大人,可否再宽限几日?
那日开放日,众多乡邻皆可见证,我学堂绝非……休得多言!”
王里正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嘴角带着一丝讥诮,“乡邻所见,不过是些蛊惑人心的障眼法!
蒙学之根本,在于尊师重道,在于背诵圣贤文章!
岂是儿戏歌舞所能替代?”
他目光转向林晓,带着压迫感,“林姑娘,你若识相,便自行关闭,免得到时场面难看,累及你林家最后一点颜面。”
林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着王里正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王里正,办学育人,方法各异。
学生们在此既能识文断字,亦明事理规矩,何来伤风败俗之说?
还请大人明察。”
“明察?”
王里正嗤笑一声,对身后的书吏挥了挥手,“本官自然要明察!
来人,给我查!
查她这学堂可有官府备案文书?
查她这先生可有功名在身?
查她这屋舍用地,可有逾制之处?!”
他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要用官面上的规矩来压人。
陈伯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欲加之罪!
这偏远乡镇的蒙学,哪来那么多繁琐手续?
书吏应声上前,装模作样地开始翻阅陈伯找出的陈旧地契,并厉声质问办学资质。
衙役们则虎视眈眈,水火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孩子们哇哇大哭,紧紧抱住了林晓的腿。
小院内外,一片混乱绝望。
围观的乡民越来越多,却无人敢出声。
王里正脸上露出志在必得的冷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虚弱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好生热闹。
王里正这是在办什么大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在一个身形魁梧、作护卫打扮的汉子陪同下,缓步走了进来。
那公子面容略显苍白,似是大病初愈,但眉宇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贵气与威严,眼神扫过之处,竟让那几名衙役下意识地收敛了气势。
王里正一愣,待看清来人,脸色骤变,刚才的倨傲瞬间化为惊愕与惶恐,他几乎是小跑着上前,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得近乎谄媚:“萧……萧将军!
您、您怎么大驾光临此地?
卑职不知将军在此,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来人正是开放日时于窗外惊鸿一瞥的萧煜。
他淡淡地瞥了王里正一眼,并未叫他起身,目光反而落在了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虽面色苍白却脊背挺首的林晓身上。
“路过,听闻此处书声琅琅,颇有些趣味,便过来看看。”
萧煜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偶然兴起,“却不知王里正如此兴师动众,所为何事?”
王里正额角冒汗,支吾着解释道:“回将军,是……是这间蒙学,不遵礼法,教学方式怪异,引得乡邻非议,卑职……卑职正依律查处。”
“哦?
如何怪异法?”
萧煜饶有兴致地问,目光扫过墙上林晓用木炭画的简易识字图,以及角落里那些用于计数的小石子和木棍。
林晓心念电转,虽不知这位“萧将军”是何方神圣,但看王里正的态度,知是贵人,更是眼下唯一的转机。
她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萧煜福了一礼,声音清晰地将自己的教学理念和那日开放日的情景,择要简述了一遍,没有哭诉,只有平静的陈述。
萧煜听着,目光掠过那些虽害怕却依旧好奇打量他的孩子,最后定格在小石头身上。
“那日背《三字经》的,就是你?”
小石头被他一看,吓得往林晓身后缩,但还是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而看向王里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王里正,依本将看,教学之法,贵在有效。
孩童能主动诵出圣贤文章,明辨数理,岂不胜过死记硬背、畏惧戒尺?
此等启迪心智之举,何来怪异之说?
若因方法新颖便加以取缔,岂非因噎废食?”
王里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汗水涔涔而下,连声道:“将军明鉴!
是卑职……是卑职思虑不周,险些误了人才!
卑职知错!”
“既如此,”萧煜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此事便到此为止。
这学堂,让它开着吧。”
王里正如蒙大赦,带着衙役和书吏,几乎是落荒而逃。
围观的乡民们窃窃私语,看向林晓和那位萧将军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危机,竟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除了。
陈伯老泪纵横,对着萧煜就要下拜,被那魁梧护卫拦住。
林晓也深深施礼:“多谢将军援手之恩。”
萧煜虚扶一下,目光再次落在林晓身上,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不必多礼。
你的法子,很有趣。”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道,“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带着护卫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巷口,仿佛从未出现过。
小院恢复了平静,却是一种劫后余生、带着恍惚的平静。
孩子们终于破涕为笑,围着林晓欢呼。
陈伯激动得语无伦次,首呼苍天有眼。
然而,林晓的心却并未完全放下。
萧煜的出现太过巧合,他的身份成谜,那句“好自为之”似乎也别有深意。
王里正今日颜面扫地,真的会就此罢休吗?
这看似解除的危机背后,是否隐藏着更大的风暴?
她扶着门框,望向萧煜离去的方向,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升起一股更为强烈的不安。
这意外的转机,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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