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附近的枯树下,周立己经枯坐了数日。
饥饿像附骨之疽般啃噬着她的胃袋,但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眼前景象带来的巨大认知冲击和困惑。
她的目光如同无声的探针,扫描着城门区域的每一个细节。
越看,心头的疑云就越浓重。
那些手持软鞭呵斥驱赶流民的门丁,清一色是身材高壮神情倨傲的女性。
她们穿着统一的皂色劲装,腰间甚至别着短棍或匕首,行动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每日清晨,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早早等候进城的小商贩,几乎全是女人。
她们高声谈笑,相互打着招呼,露出被阳光晒得健康的肤色。
偶尔有马车驶近,坐在车辕上熟练驾驭着牲口的马夫,是女人。
而车厢帘子掀开,里面探出头来欣赏风景谈笑风生的乘客,依旧全是衣着光鲜的女性。
更让她感到诡异的是,城外这些奄奄一息的流民群体里,占据绝大多数比例的,竟然也是女性!
偶尔能看到一两个身形不同的,仔细辨认,才能确定是男性。
但所有男性们无一例外地戴着遮蔽面容的帷帽或面纱,即便是流民中衣衫最褴褛的男人,也会用破布死死捂住口鼻,仿佛暴露容颜是什么奇耻大辱。
在她十八年于阿也度地狱般的生存经验里,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女性可以如此坦然,甚至可以说是张扬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们的脸上没有恐惧和卑微,反而大多带着一种……近乎肆意的灿烂笑容。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或许只是这地方格外民风开放?”
她试图用最浅显的理由说服自己,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不对!
这绝不是“开放”那么简单,这根本是颠倒!
近几日,施粥的贵人再未出现。
周立全靠以前在手机上看过的荒野求生视频里学来的知识,辨认着少数可食用的草根和树皮,混合着雨水,勉强吊着性命。
西周,饿殍日益增多,偶尔会有几个门丁捏着鼻子过来,粗暴地将尸体拖到远处丢弃,仿佛清理垃圾,生怕腐臭惊扰了即将进城的“贵人们”。
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寅时三刻),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再次开启。
一名身材尤其魁梧的女门丁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面铜锣。
锵!
锵!
锵!
锵!
锵!
急促而刺耳的五声锣响,如同惊雷劈入死寂的流民群中,将剩下那几十个还喘气的人都吓得浑身一哆嗦,惊恐地蜷缩起来,不知又有什么灾祸降临。
那女门丁扫视了一圈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随即用硬木槌指着众人,粗声粗气地喊道:“知州大人有令!
你们这些腌臜货,今日准你们进城自寻活路,免收你们的鞋底钱!
都赶紧滚进去,别堵在门口碍眼!”
说完,她自己似乎也觉得这命令有点莫名其妙,低声嘀咕了一句:“前几天还往死里打不让进,现在又白放进去……上头的心思真他爹的难猜……”流民们愣了片刻,待理解这话中的意思后,一张张死气沉沉的脸上,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缓缓绽放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她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慌忙收拾起那点少得可怜的破烂家当,跌跌撞撞地冲向城门,生怕晚了一步这恩典就收了回去。
周立心中却猛地一沉。
禁止入城 → 施粥(频率渐低首至停止)→ 大量流民饿死 → 突然开放城门,免费准入?
这流程像极了某种冷酷的筛选和形象工程。
先树立一个“施粥慈善”的牌坊,然后任由弱者在等待中自然淘汰(饿死),最后再开放,接纳这些“幸存”下来的、大概率己耗尽所有力气的劳动力入城。
既避免了初期大规模涌入造成的混乱和卫生问题,又博得了最终“开恩”的美名,还能给城内输送一批廉价且感恩戴德的底层劳力。
好精算的冷酷!
好一个“仁政”!
然而,另一个更尖锐的疑问,如同冰锥般刺入她的脑海,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思考——她为什么能听懂那女门丁的话?!
那语言腔调古怪,用词半文半白,她本该一头雾水才对!
可刚才那一瞬间,她不仅听懂了,甚至还能理解那女门丁私下抱怨的潜台词!
这种理解似乎更接近于一种模糊的意会,就像大脑自动完成了翻译和补全。
如果她仔细去分辨每一个音节,反而会觉得陌生和困惑。
周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剧烈的疼痛提醒她这不是梦。
她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惊骇强行压下。
“不管了,活下去再说。
能听懂,是眼下最大的幸运。”
她将那些足以颠覆世界观的疑问死死摁在心底,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默默地跟在了流民队伍的末尾。
跨过那扇高大厚重的城门洞,仿佛一步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城内,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平坦而宽阔,足以容纳数辆马车并行。
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
绸缎庄子的彩色幡子在晨风中轻轻摇曳,酒馆食肆里飘出诱人的肉香和酒气,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疯狂蠕动。
小贩的吆喝声清脆响亮,此起彼伏。
一个卖糖人的摊子前,围着几个衣着干净的小女孩,手艺精湛的老匠人手指翻飞,融化的糖稀在她手中变成栩栩如生的飞鸟走兽,在初升的阳光下闪烁着金灿灿的光芒。
衣着光鲜,大多穿着裙袍或利落裤装的女性商贾,摇着精美的折扇,悠然自得地踱步交谈,身后跟着低眉顺眼,挑着沉重担子的仆从——担子里是水灵灵的瓜果和造型精致的点心。
一派繁华富足,生机勃勃。
然而,当周立的目光从那些光鲜亮丽的主街投向角落时,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个瘦骨嶙峋的女乞丐刚向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女人伸出手,话还没出口,就被一名巡街的、身穿公服、腰配铁尺的女武侯一脚狠狠踹在胸口!
“作死的脏东西!
滚远点!
别污了贵人们的眼!”
女武侯骂声粗鲁,神情凶悍。
那华服女人甚至连脚步都未曾停顿一下,帕子掩了掩鼻,仿佛只是避开了一摊污水。
周围路过的行人也大多视若无睹,甚至有人露出厌烦的表情。
周立猛地回头。
身后,那巍峨的城墙如同一柄巨大的铡刀,将世界冷酷地铡成了两半——一半是喧嚣而精致的繁华,一半是无声蔓延的腐烂与死亡。
而她,正站在这道分界线上。
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构成这个诡异世界给她最初的,也是最强烈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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