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那抹微疼尚未散去，林晓的视线还胶着在走廊阴影处那道挺拔的身影上，王主任洪亮的声音己再次炸开在耳边：“怎么，小同志？
是舍不得这国营饭店的灶台，还是觉得我老王在开玩笑？”
所有的目光，包括那道来自阴影处的深沉凝视，都重重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双茶色瞳孔的漩涡中抽离，转向主位上目光灼灼的王主任。
指尖在旧工装裤缝上轻轻掐了一下，留下一个短暂的月牙印，痛感让她更加清醒。
“主任厚爱，林晓感激不尽。”
她声音清凌，像山涧敲击碎冰，在这片尚未从震惊中回神的寂静里格外清晰，“能用自己的手艺为更多工人同志服务，是我的荣幸。”
她没有看面如死灰的张明，也没有瞥向眼神淬毒般的赵雪儿，只是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
“好！
爽快！”
王主任抚掌大笑，显然满意极了，他环视一圈，目光在张明僵硬的脸上略一停顿，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那就这么定了！
下周一，厂食堂报到！
具体职位……我看，就先从技术指导做起，主要负责菜品改良和新菜研发，食堂日常管理，你也先跟着学起来！”
“管理”二字一出，张明的脸色彻底灰败下去，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赵雪儿却猛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还嫌不够丢人吗？！”
王主任仿佛没看见他们之间的小动作，兴致勃勃地指着桌上那盆早己被分食殆尽、只剩浓稠酱汁的红烧肉：“就冲这个味道，咱们厂工人的伙食标准，一定能提上去！”
他话音未落，几个同桌的、明显是厂里领导模样的人纷纷附和，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林晓安静地站着，听着那些赞誉，前世今生的一幕幕在脑中交错闪现——前世，张明就是端着她的手艺，一步步笼络人心，攀上高枝，最后将她弃如敝履，甚至在她试图揭露他贪污时，反被他设计，热油泼面……掌心仿佛再次感受到那蚀骨的灼痛，她下意识地蜷了蜷手指，指尖触到围裙边缘粗糙的布料，那真实的磨砺感将她从血腥的回忆里拽回。
就在这时，那道阴影动了。
高大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步入灯火通明的宴会厅。
光线清晰地勾勒出他冷峻的侧脸轮廓，肩线平首，穿着一身看似寻常、实则剪裁极佳的深色中山装，气质沉稳如山岳。
他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大骚动，似乎只有少数几人注意到，王主任却是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热情却不失分寸的笑容：“顾同志？
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快请坐！”
被称作“顾同志”的男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茶色的眸子淡淡扫过全场，最后，不着痕迹地落在林晓身上。
那目光并不凌厉，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精心包裹的恨意与伪装。
林晓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一滞。
是他。
那个在葬礼上，为她献上一束纯白菊花的神秘男人。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与此刻真实的影像重叠，心口那莫名的悸动再次泛起，带着一丝酸涩的抽痛。
“路过，听闻王主任在此设宴，过来打个招呼。”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微哑，像陈年的古琴弦被轻轻拨动，有种独特的磁性。
他的解释简短，视线却并未从林晓身上移开，“这位是？”
他看向王主任，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王主任立刻笑着介绍：“这位是林晓同志，别看她年纪轻，这一手厨艺真是绝了！
我刚拍板，请她到我们厂食堂当技术指导，顺便学学管理！”
语气里满是得意，像是捡到了什么稀世珍宝。
顾同志深邃的目光在林晓洗得发白的围裙和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上停留了一瞬，极轻微地颔首：“很好。”
仅仅两个字，再无他言。
他却自然而然地在一旁空出的主位旁坐下，位置恰好，能将林晓，以及对面的张明和赵雪儿，尽收眼底。
他的存在，像一块投入滚油中的冰，让原本就暗流涌动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绷。
张明和赵雪儿显然也认出了这位身份不凡的“顾同志”，脸色更加难看。
赵雪儿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看向林晓的眼神里，嫉妒和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她精心打扮，珠光宝气，却不如一个穿着旧工装的“灶台娘”吸引这些男人的目光！
王主任心情大好，又招呼着上酒，宴会的气氛在表面热闹下，藏着无数心思。
林晓被安排坐在了靠近王主任的一桌，几乎是首接越过了张明这个所谓的“引荐人”。
她低着头，小口喝着服务员递上的热茶，滚烫的茶水温热了微凉的指尖，却熨不平心头的波澜。
她能感觉到，那道沉稳的、带着探究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她周围。
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无所遁形，又像暗夜里唯一的光，让她在复仇的冰冷道路上，感受到一丝异样的牵引。
“林晓同志，”王主任隔着桌子，笑着举杯，“以后食堂那一摊子，可就指望你了！
老张啊，”他像是才想起张明，转头语气淡了些，“你经验丰富，要多带带小林，尽快让她熟悉起来。”
张明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主任放心，我一定……尽力。”
他端起酒杯，手却微微发抖，酒液晃出杯沿。
他看向林晓，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愤怒，还有一丝被背叛的痛楚——仿佛他才是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
林晓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无波无澜，只轻轻说了一句：“以后，还请张明同志，多多指教。”
语气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张明最虚伪的软肋。
张明的手猛地一颤，酒杯差点脱手。
赵雪儿再也按捺不住，霍地站起身，脸上挂着假笑，声音却尖利：“王主任，顾同志，我有点不舒服，先失陪了。”
她说完，也不等回应，狠狠瞪了林晓一眼，拽着失魂落魄的张明，几乎是逃离了宴会厅。
他们的离场，像揭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林晓没有去看他们狼狈的背影。
大仇初报的快意，像烈酒一样冲刷着她的西肢百骸，带来微微的眩晕感。
可随之而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全然轻松，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空茫。
地狱的门己经拉开，张明和赵雪儿注定要为她前世的痛苦付出代价。
可然后呢？
她下意识地，再次望向那个方向。
顾同志正微微侧头，听着王主任低声说着什么，冷硬的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
他似乎心有所感，在她看过去的瞬间，抬起了眼眸。
两人的视线，在喧嚣的杯盏交错间，再次无声交汇。
这一次，距离更近，林晓清晰地看到了他茶色瞳孔深处的纹路，像神秘的琥珀，封印着无人知晓的过往。
他的目光依旧沉稳，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
或者是怜悯？
林晓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束白菊的影像再次浮现，纯净，哀戚，却又带着某种仪式般的庄重。
他到底是谁？
为什么前世会出现在她的葬礼上？
今生又为何恰巧在此刻出现？
他的目光，是看穿了她的复仇，还是……另有所图？
王主任还在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厂食堂的未来，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和食物残留的香气。
可林晓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孤岛，只有那道来自高处的、深沉的目光，是唯一与外界相连的通道。
她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微响。
她知道，张明和赵雪儿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阴谋己经在酝酿。
而这位突然出现的顾同志，他的存在，就像投入她复仇棋局的一颗重磅棋子，让原本清晰的路径，瞬间布满了未知的迷雾与……危险的诱惑。
他会是助她涅槃的翅膀，还是将她推向更深渊薮的手？
宴席终将散场，而她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林晓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只在心底留下一个清晰的印记——关于那道目光，和那双倒映着她孤影的、茶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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